桂福元见到的李玉珍,一共有三个。
第一个是个新娘。酒席满院,花轿落地,揭开红盖头,李玉珍圆脸大眼,脸红得不敢看他。那时,她21岁,他15岁。
第二个是个瘦小的农村妇女。婚后他在外读书工作几十年,李玉珍每天四点多就起床,除了喂猪挣钱供他上大学,还要照顾他奶奶、父母、儿子和妹妹。
第三个是个幸福的人妻。李玉珍进城后,真正和他生活在一起。经历了半世颠沛流离,两个人终于真正团聚了。
李玉珍从第二个人变成第三个人,等待了三十多年。那年,她53岁,他47岁。
他们的幸福,一直定格在年的那个冬月。李玉珍离世,他们的婚姻整整存续了72年。
“亲爱的老伴,我们为你做诞辰年的生日聚会,你一定很高兴吧!我知道你很关心我。今天,我就和你谈谈心吧……”4月21日,在李玉珍的百岁追思会上,94岁的桂福元颤颤巍巍地念起他为妻子写下的情书,眼圈微红。
72年来,他的情书,一生只为一人赋。
21日上午9时30分,江北丰业御景铭洲五栋21楼,桂家。李玉珍一生中最重要的人,一家四代11口,一个不落都来了。
*玫瑰的花语,是“笑着离别”——盛放在李玉珍遗像前,分外娇艳。百岁追思会,简单而隆重。桂福元在妻子遗像前,用沙哑苍老的声音朗读了他亲手写的三件东西:情书。满满六页纸,一生夫妻情。
举座皆静。唯有桂福元的妹妹桂一芝,时不时用手抹去泪水。
32年的异地恋
人们都说做梦是一场空谈,没有意义。但我最喜欢做梦,因为在梦中能看到很多的往事。我看到我们家的老屋老床,看到你在田里地里做活路,看到你做饭弄菜、洗衣服、推磨、宰猪草,有时还看到你深夜夜灯下为我做鞋子……
——桂福元写给妻子的情书
很难相信,为了已经去逝7年的老伴,一个腿脚不便的耄耋老人,会顶着大太阳,奔波二三十公里到位于悦来的重庆晚报报社来。
“老伴走了,我想她得很,想给她办个追思会,请你帮我们记录下来,好不好?”桂福元从老旧的包包里,珍重地掏出几份保存得齐齐整整的资料:《重庆晚报》在他们70周年白金婚时的报道、他历年来给老伴写的情书、他总结的老伴的养生经……
他虽眼神浑浊,但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热情与盼切。为了赋予这个追思会更多意义,他甚至提出付费——多少钱都可以,只要能给老伴一个仪式感。他有些孩子气地相信,天上的老伴,是会感受到这一切的。
结婚七十多年,他们曾经被誉为“重庆婚龄最长夫妻”。出门手牵着手,像极了朋友圈里流传的“执子之手,与子谐老”的幸福图片。这可能是很多人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异地恋中,最美好真实的结局了。
但是,他们的故事,和大家想的不一样:结婚时他15岁,她21岁;他是大学生,她目不识丁;他是中学校长,她是地道农妇……
看似相去甚远,如何越走越甜?桂福元说:你听了就晓得了,为啥子我忘不了她。
他们的母亲是嫡亲姐妹。年迈的曾祖父盼着五世同堂,在桂福元8岁那年,定下了这门娃娃亲。像所有那个年代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”的婚姻一样,定亲后到结婚前,桂福元再也没看见过李玉珍一次。
对一个在学校里熏染了新思想的少年来说,桂福元起初对这门亲事,并不太满意。结婚头天,他极不情愿地向开县赵家场八圣池小学请假,生怕同学知道了笑话。回家时,院子里已经摆满酒席,一进门,满堂亲戚便朝他起哄,他脸红得半天没敢抬头。“有些新奇,但更多的是懵懂和不知所措。”
婚后,李玉珍在家照顾奶奶、父母和当时仅2岁的桂一芝,起早贪黑种庄稼做家务,桂福元则继续在外求学。由此,拉开了他们32年的两地分居生活。
除了寒暑假回家,桂福元一直在外读书工作。在万县(现重庆万州区)读完中学,他考上了位于北碚歇马的乡村建设学院,成为一名教育系大学生。而他在外求学的费用,大部分来自于李玉珍喂猪的收入。
“我们还差点打了‘脱离’(重庆方言:离婚)呢。”桂福元说,23岁那年,他大学毕业,分配到开县中学做英语教师。看到很多同学自由恋爱,想到李玉珍一天学都没上过,心理开始不平衡。当时身边好几对像他们这样的婚姻都在*策支持下“打了脱离”。一度桂福元思想也动摇了,觉得文盲妻子配不上自己。
桂一芝告诉记者,她觉得当时嫂子很委屈,但还是忍过来了。“记得哥哥回来,话都不太跟嫂子说。有次放假回家,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,除了嫂子。”
桂福元曾有三子。第一个孩子,他在暑假回家时看见一次,得了破伤风死去;第二个从出生到病死,他连面都没见过;第三个便是现在的独子桂平。“后来我想了很多。父母去世后,她一人独撑家庭,还要面对丧子离夫的痛苦。她对我们桂家有恩啊!”责任感让桂福元放弃了离婚的想法。“我的信仰就是这辈子就这样了,无论如何不能抛弃糟糠之妻。”
这32年中,除了假期,他们相处得最长的时间是一周。他记得那是个烟气缭绕的冬日下午。李玉珍背着满满一背兜的汤圆面、酒米、鱼蛋,从开县赵家场坐车到万县,再转车到云阳,最后徒步30公里走到他当时任教的云阳云安中学探亲。这段负重之行,足足走了一天一夜。桂福元永远忘不了,出现在他眼前那双又红又肿、全是血泡的脚。而这双脚的主人,却朝着他露出熟悉、温暖的微笑。
感动、歉疚、痛惜……各种感情五味陈杂,一古脑儿向他袭来。
年过百半*昏恋
你在病中,每当我外出时你喊:“老汉,慢点走哟!早点回来哟!”我高兴极了!
——桂福元写给妻子的情书
在乡下住惯了的李玉珍,起先并不想搬到陌生的城里。但桂福元却发现,李玉珍长年操劳,身体落下不少毛病,还患上了风湿心脏病。当时儿子去海南参*了,李玉珍一人在家,从“两地相思”变成“三地相思”,他十分担心她的身体。
于是,一向顺着老婆的他,坚持把老家房子卖了。年,李玉珍终于进城跟丈夫生活在一起,这时她已53岁。“所以,我们的爱情,真正讲,是从年过半百才开始的。”桂福元说。
自从李玉珍进城,桂福元就过上“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”的小日子。“耄耋高龄同步走,期颐天年相偕行。风烛残年何所惧,夕阳晚霞分外明。”他们的幸福,从这首桂福元写给老伴的情诗中可窥一斑。
但桂福元退休后,李玉珍“不干”了。“她逼着我学做饭弄菜。其实我知道,她是担心年纪比我大,如果走在我前面,我才能自己照顾自己。”
退休后,他们一起到北京、攀枝花、宜昌等地旅游。“你以为她没文化?她说起国家大事头头是道。旅游时学生看到她,都说师母举止文雅、谈吐不凡,是个聪明人呢!”桂福元提起老伴一脸得意。
旅游也让桂福元彻底明白了,自己对妻子的依赖和爱有多深。一次,他们到成都旅游,李玉珍不慎走丢。桂福元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找到。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,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么孤独,急得泪流满面。
再后来的李玉珍,脾气越来越像小孩,忘性也更大。一直照顾二老起居的保姆冯姐告诉记者,李玉珍经常偷偷数钱、藏钱。有时藏在帽子里,有时放在枕头下,而且经常忘记放哪了。桂福元想了个办法:专门缝个口袋,挂在颈上,走哪都安心。
每天,桂福元给老伴读书读报,讲解新闻。李玉珍爱看《红楼梦》、《西游记》和《还珠格格》。每到那时,桂福元就主动揽下所有家务,做完再陪着李玉珍一起看,“起码看了三四十遍了!”他说,其实自己早不想看了,但老伴喜欢就一定要陪。“很多人问我们七十多年这么长的婚姻是怎么做到的?其实很简单:感恩和迁让。就像我们看电视一样。”
一生牵手生死恋
人们都说,人走了,就越走越远,不会回来。但我认为你没有走,是到亲戚家去了,还会回来。我总觉得你随时在我身边,在我眼前,照顾我,和我说话,笑容满面……
——桂福元写给妻子的情书
桂一芝告诉记者,在李玉珍去世前一天,她丈夫曾去探病。李玉珍躺在床上说:“我这一生,嫁了一个好男人。”
李玉珍走后,给桂福元留下的,是一堆他视为珍宝的旧物件:上世纪七十年代她用松紧布为他做的布鞋、她最爱穿的咖色小背心、眼镜、剪刀、针线包……
桂福元说,一个老顶针,她用了几十年。现在已经买不到了,弥足珍贵。正如他们的爱情。
因儿子到主城定居,桂福元夫妻年也搬到了主城。年,老两口迁至江北丰业御景铭洲。每天早上6点,桂福元就早早起床。李玉珍肠道不好,他特地买来豆浆机,每天亲自磨豆浆、煮鸡蛋。做好早餐,然后再喊她起床。她喜食清淡软和的东西,他每天要单独给她做菜。为了鼓励老伴健康养生,他还专门撰写了《老伴的高寿经——心情好、心情美》等文章。爱妻之心,跃然纸上。
她服侍了他一生,现在该他服侍她了。
李玉珍生病后,早晚帮她脱衣、穿鞋、上厕所、洗澡,都是桂福元亲力亲为。她排便困难,他就一点一点用手抠出来。
“父母的一生善良正直,相亲相爱,我从未见他们红过脸。纵然偶尔有小矛盾,也都是爸爸迁就退让。这样的家风家教,是全家的骄傲。”桂平说。
年,李玉珍因病去世。那段时间,桂福元很少说话。他感觉心里空荡荡的。正如上次旅游时李玉珍不见了,他一个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,孤独无助。
后来,在儿女的劝慰下,他才逐渐好起来。但李玉珍的影子,却未曾有一天淡忘过。“做梦经常见到她,梦见我得病了,她来照顾我,端茶递水,嘘寒问暖……”说到这里,桂福元流下了眼泪。
从前的日色变得慢。车、马、邮件都慢。一生只够爱一个人。
为了排遣思念,他为老伴写了很多情诗、故事等作品。记者注意到,情书用的信签纸,有点泛*,抬头是“云阳县委员会”。这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他在云阳*协工作时留下来的老物品。“我们那时候的人,不像现在的年轻人,动不动就要打脱离。对我们来说,老物件,磨合久了用惯了,就是最好的。”
李玉珍去世前,病情时有反复。偶尔精神好点,他就会牵着她的手,慢慢在楼下散步。他想着,这样牵手能走一辈子,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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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游新闻·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王蓉/文冉文/图、视频